事出突然,根本无人反应过来。 永琪无比镇定,“一个换一个,别说你犯险来见恂嫔,会连她的命也不顾。” 阿诺达矍然变色,厉声喝道:“把蓝曦还给我!” 永琪气定神闲,“我要我的兄弟,你要这个女人,很公平。” 阿诺达的脸色变了又变,阴沉不定。恂嫔抵在永琪刀下,恋恋望向阿诺达,蚀骨 相思如丝如缕,眉间心上,早已无计回避。 那电光石火的一瞬,如懿终于懂得了恂嫔的心,她从未这般看过皇帝,从来没 有。难怪她一定要跟他走,便如那一曲苍凉缠绵的《朱色烈》,总要向着心爱的人奔 去。 永琪不疾不徐,“你冒险前来就是为了带恂嫔走,定然不舍得她死在我刀下。你 细想想,只要你不肯,皇阿玛只是失去其中一个皇子,你却失去了唯一的爱侣,值不 值得?” 恂嫔凄惶摇头,叫道:“阿诺达!别相信他们!你放了手中的人质,你我都不能 活。” 永琪笑而不语,只是挥手示意侍卫们退得更远,而自己挟着恂嫔跟随上前,手中 的银刀却勒紧了些许,嵌入恂嫔雪白皮肉之中。阿诺达神色悲痛,挟着永璂缓缓向草 原边缘退去。 夜色茫茫,如能吞噬一切。阿诺达眼见离得众人远些,喝道:“我跟你换!” 永琪颔首,稍稍松开手。阿诺达见他如此,手臂一松,将永璂狠狠推开,便要伸 手去拉永琪怀中的恂嫔。 永璂如逢大赦,才刚迈出两步,想是惊惶,吓得膝盖一软,扑倒在地。说时迟那 时快,皇帝已然搭弓在手,拉了满弦,霍然射出一箭。阿诺达离永璂不过两步远,立 时中箭,手臂尚能动。他双目瞪得通红,发出凄厉一声,举起匕首猱身便要扑向摔倒 的永璂。 永璂吓得人都傻了,眼见得寒光扑来,哪里还能反应。海兰惊呼一声,如懿唯觉 脑中一片白茫茫,像是下着纷纷扬扬的厉雪,将她整个人裹了进去,泪便滚滚落了下 来。她几乎是本能一般,朝着永瑾扑去,将他护在身下。 这是她唯一的孩子,哪怕拿了她的命去,也不能伤着永瑾半分。 电光石火间,她已然看见,那匕首落下的银锐的尖,离自己不过数寸远。听着此 起彼伏的惊呼声,她等待着不能逃脱的锋刃的刺入。却是有一股巨大的劲力盖在自己 身后,以及,利器刺穿皮肉的闷响。 居然,没有一丝疼痛。 那么,那声音,从何而来? 转过身去,才发现阿诺达已然横倒于地。如懿从惊悸里抬起头,先去看怀中的永 瑾。永瑾紧紧地拥着她的手臂,眼泪流了下来,“额娘。” 她细细察看,一切无恙,除了受惊的模样,一点伤痕都没有。她飘落云外的心回 来了一半,把永璂抱个不够。须臾,她终于回过神来,有高大的身影挡在她身前,让 她看不见任何危险的痕迹。那暗沉的蓝色.是御前侍卫的服色。 她的心思定了又定,是凌云彻。她定神看去,才见他肩头血流汩汩,染红了半边 袖子,自然而然沾到她身上。显然方才阿诺达那一刀,是他替他们母子挡了下来. 海兰与容珮急急赶上前来,侍卫们架着倒在地上的阿诺达将其拖开,海兰看着她轻轻啜泣,容珮护着永瑾。如懿的心一下一下重重地抽搐着,她的声调都在颤抖,“要不要紧?” 凌云彻抿着嘴唇,沉默地摇摇头。他并无痛楚之色,从容而坦然,是天边皎洁的明月光。他低声道:“你们平安就好。” 那一刻,永瑾、如懿、凌云彻,他们三人彼此相依。心与心的距离,由天涯至彼端,如此遥远,又如此贴近。 天地孤清,生命亦渺小。但奋不顾身可以来相救的,唯有这个人,而那个名正言顺可以来救自己的,本该伴在自己身边的男子,仍是这般丰神俊朗,却是立在一群花容失色的嫔妃中间,遥遥望着自己,目光中有沉沉的急切。 飞身相救与一个急切的眼神,哪个更值得依靠? 她在清醒中,混沌地流下泪来。 可以真正在身边的,原来一直都不在。 就如冷宫那一段煎熬的岁月,倚墙想靠的,也唯有一个凌云彻而已。 然而她未及多想,永琪已然上前,恭敬地请她,“皇额娘与十二弟是否安好?赶紧请太医瞧瞧才是。” 如懿见他沉稳走来,转眸看去,却见恂嫔亦倒在地上。永琪见如懿注目,轻轻一笑,轻松道:“解决了。儿臣不会容这般逆贼伤害皇额娘与十二弟。” 果然,恂嫔胸腔上有血液喷薄而出,溅了满地,如盛开的野芳。她尚有一口气在,芳钿委地,落红残碎。 永琪沉定如山,口吻却轻松,“这种损害皇阿玛清誉的人,留不得。只是污了皇额娘的眼,可见她连死也有罪过。” 这样的淡然决绝,大抵是皇帝所欣赏的,也是她与海兰多年教导的期望。可是这一刻,她却觉得眼前的永琪如此陌生。 所有人都是陌生的,在素日的熟悉与了解之外。大概人在险境,才看得清另一面。 海兰有些警觉,不动声色地扶着如懿距离凌云彻远些,再远些,口中温婉而客气,“凌大人护主有功,皇上自当奖赏。” 这一语,是泾渭分明的尊卑。 凌云彻拱手,转身向皇帝屈膝“皇上,微臣护主不力,以致皇后娘娘与十二阿哥饱受惊吓,还请皇上恕罪。” 皇帝徐徐舒一口气,“皇后母子无碍便好。” 凌云彻躬身退至一边。皇帝伸出手臂,温和道:“皇后饱受惊吓,快过来吧。” 凉风习习,几能透骨。她站在那里,居然一步也迈不开,似是牢牢定在了原地。 她真希望自己只是长在这茫茫草原的一株细草,无知无觉到老。 海兰轻轻推了推她的手臂,她还是没法动弹一下,直到有挣扎爬行的声音,挑动她已然麻木的神经。 目光落定处,只见恂嫔的胸前汩汩流出鲜红的血液,如一眼红色的泉,流溢不断,将胸口锦衣重重染透。血腥气逐渐弥散。她气息微弱,身体一颤一颤抽动着,犹自睁大了双眼,死死盯着阿诺达的尸身,不肯移开半分。 她回眸轻轻一笑,将皇帝隐隐的怒意满意地收入眼底,瞟一眼凌云彻,缓缓道:“皇上,你看你,在自己妻儿面前,还不如—个侍卫抵用。所以我哪怕死,也要离你远远的。” 她说着,吃力地挪动着身体,每动一寸,鲜血涌出更多,在浓绿的草叶上染下触目的痕迹。她艰难地挪到阿诺达身边,伸出手合上他望向自己的僵冷的眼皮。她的手势温柔极了,像爱护着毕生的珍宝。她的气息愈加无力,几近力竭。她微笑着,像一朵烈烈绽放的木棉,将自己的躯体依偎到阿诺达怀中,长长地舒出一口气,含笑逝去,再无牵挂。 皇帝默默看着眼前一切,额上青筋粗烈暴起,喝道:“五马分尸!将此贱奴二人五马分尸!” 侍卫们响亮地答应着,伸手便去拖开二人,豫妃微翘着嘴唇,含了冰尖似的笑意,嘶嘶然冷笑,“奸夫淫妇,死不足惜。” 皇帝也不看她,“的确死不足惜。便是死上千遍,也难以泄恨。”他一顿,“吩咐下去,恂嫔霍硕特氏突发急病,薨于行在。” 他的语底是森森的杀意,嬿婉纵然得宠,也不觉打了个寒噤,悄然退开了半分,一双烟波妙目,只定在凌云彻身上,眼见他面色白了又白,心中酸涩更浓,须臾间,皇帝的目光如冷箭一般幽幽扫着凌云彻,“御前侍卫凌云彻救护皇后与皇子有功,赏黄马褂一件。”他轻声垂问:“皇后,你和永璂还好吧?” 她的心底冷如万丈寒冰,彻头彻尾弥漫至四肢百骸的每一缝隙,偏偏还要维持着最得体端和的笑容,双眸低垂,轻声道:“都好。”金步摇在鬓角上摇曳起粼粼的珠光,更显得一张脸剔透得仿佛在发着幽幽的光泽。可惜,那光泽是幽暗的阴沉,一如她此时的心境。 皇帝走近两步,摸了摸永瑾的头,示意容珮带着离开,便挽过如懿的手,“起风了,别站在这儿。回朕的大帐去。” 这是许久未曾有的亲近。 嬿婉领着众人立在后头,知趣道:“臣妾等恭送皇上皇后。” 如懿的手被他握在掌心,是腻湿的冰凉。那是她手心的汗水,在惊惧无助的那一刻所留的印迹,浑不如他的手心,温暖而干燥。她忍了又忍,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,抑起脸低低道“皇上便要射杀阿诺达,何必急在一时,如此沉不住气,拿永璂性命犯险!臣妾死不足惜,可永璂是您的嫡亲儿子!” 皇帝错愕地转首望着她,目光由温热转凉.他携着她,继续目视前方,“朕的嫡亲儿子,没有那么无用的。若是永琏在,便会机敏自保,便是永琪年幼时,也不会这般无用。”他仰天长叹,骤然声如洪钟,“龙生龙凤生凤,为何朕与你所生的儿子这般平庸!” 不过简短一语,身后所有人都被惊住。人人色变,望着帝后不知所措。 如懿如遭雷击,她居然没有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。连那种牵扯般的疼痛,都感受不到了。她回首看着数步之遥处,一脸委屈的永璂,只觉得荒谬而酸楚,“纵然永璂资质不如永琪,但孩儿家幼小敏感,无不将父母之言视若天命,如何能这般当着人诋毁!叫永璂来日如何做人!” 如懿心头一阵恶浪翻涌,冷然道:“皇上天纵英明,永瑾如何能比!” 豫妃听到此节,仗着这几日皇帝顾她颜面,疾走几步,腰肢一摆,扭上前来,扬着绢子道:“哎呀!皇上说得是,虽说是龙生龙,可若配的不是凤凰而是山鸡,那哪里还能生出好的来!” 皇帝也不理她,只是负手在后,郁然叹息,“若永琏与永琮在此,有孝贤皇后的温淑品性悉心教导,也不致朕今日膝下荒芜。” 只这一语,便是将诸子都撂下了。 还是永琪机警,立刻跪下道:“今日之祸,都是儿臣不察。但请皇阿玛息怒,儿 臣一定严加防范,再不许有此等惊扰圣驾之事。” 皇帝轻轻“唔”了一声,温和道“你是朕的好儿子。今日料理霍硕特氏,也是你当机立断。” 永琪谢恩起身,揽过满脸惊愕与委屈的永璂,道:“十二弟年幼,未曾见过如此场面,难免受惊吓,儿臣会带十二弟回去加以劝慰。往后也会多带十二弟骑马射箭, 忘祖宗马上得天下。” 皇帝微微颔首。如懿见豫妃在侧,愈发厌恶。她未曾察觉自己语气的青锋锐气,蓦然盯着一壁快意的豫妃,呵斥道:“有功该赏,有罪当罚!豫妃,你可知罪?” 豫妃一怔,扬一扬骄傲的头颅,娇声呖呖道:“皇后娘娘,臣妾发现刺客,事先鸣警,护着皇上,有何罪过?” 如懿面色冷峻,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髻绾起,横簪的一支凌空欲飞的九风金步摇震颤不已,曳出迷离碎光,“若不是你贸然出声,永璂怎会被挟持,险险丧命!你以皇家子嗣为赌注,不能沉住气定住神,若是刺客因你贸然疾呼暴起,伤了皇上,又该当何论?” 豫妃哪里肯服气,强辩道:“皇上有天神护佑,万事平安!” 如懿冷然道:“是么?天子安危,子嗣安危,岂可以你区区之身而犯险!恂嫔与阿诺达犯事在先,可一场泼天风波,终究由你而起。来人,给本宫狠狠掌她的嘴,务必要她记住今日教训。” 豫妃见皇帝漠然无视,也生了怕意,登时跪下,呜咽着道:“皇上,皇后娘娘曲解臣妾…” 皇帝哪里容她说完,右手微伸,己然扶住了颖妃手臂,道:“朕倦得很,去你那儿。”他头也不回,“令贵妃,罚完了豫妃,照旧送回宫里去。” 嬿婉曲折纤腰,柔柔道:“是。是否照旧禁足?” 皇帝道:“要行责罚是皇后的职责,至于禁足,不必了。” 颖妃欢喜着,忙拥着皇帝去了。只余呆若木鸡的豫妃留在当地,不知是悲是喜。 草原上风声猎猎,如懿紧紧抱着永璂,沉声道:“动手。” 所谓的掌嘴有两种,一种是批颊打脸,是寻常责罚,另一种是用三寸长乌木板击打嘴唇。那乌木板质地坚实,打下去便会肿胀,再者皮肉破裂,牙齿脱落。容珮从未见如懿动过如此大怒,立即从三宝手中接过乌木板,卷起衣袖便开始动手。豫妃吓得魂飞魄散,挣扎着要求饶,两个小太监立时上去死死架住了她,又防她痛呼乱骂,便拿白绸子勒住了嘴,容珮举手便打。 皇帝虽然离去,嫔妃们皆在,眼见乌木板与娇嫩的皮肉相触,溅起点点的血珠子。嬿婉不知含了哪门子怒气,亦僵着脸不肯求情。众人见皇后与贵妃都没好气色,又不喜豫妃从前的乔张做致,更无人肯求情。豫妃扭动着躲避,可哪里避得过,容珮下手既狠又准,毫不留情,直打得血沫飞溅,一声闷响,竟是豫妃的门牙和着鲜血落了下来,嘣地坠在地上,又跳了两跳,血糊糊白碌碌地滚了开去。 恪贵人胆小,吓得惊呼一声,躲到海兰身后。海兰温和地拍拍她的手,回首柔声道:“规矩已经做了。皇后娘娘莫再动气,明早请贵妃做主将豫妃妹妹送回去吧。” 嬿婉面无表情,“愉妃姐姐说得是。”她目视豫妃,如视尘芥般轻渺,“牙齿倒易补上。不过豫妃也当记得,什么话该说,什么话不该说了。” 说罢,如懿先起身,众人径自离去,只丢下豫妃一人,又怒又怕,哀哀哭倒在地。 嬿婉回到帐中,一张芙蓉秀面冷冷沉下,气息深长而压抑。春婵见得她神色不好,忙遣了众人出去,殷殷端上一碗樱桃酥酪来。那牛乳凝膏如雪,樱桃是今岁的末茬时鲜制成了干果,一粒粒便如鲜红珊瑚珠一般,仍不失甜美醇厚之味,惹人垂涎。 春婵小心觑着她脸色道:“小主,喝碗酥酪润润喉咙吧。方才受了那场惊吓…。” 嬿婉厉声道:“是惊吓!本宫还没想到他不要命到这种地步!”她的声音尖厉,虽然极力压低,却像碎瓷片锋利地划过,拖起尖长的尾音,“都怪豫妃这个贱婢,生出这些事端!真是贱人是非多!” 嬿婉抄起春婵手上的酥酪盏,手高高举起,便欲向地下掼去。春婵吓得跪下,急道:“小主,今夜风波太多,您别再惊了圣驾。” 这话极是有理。嬿婉已是数子之母,又有协理六宫之责,位高权重。一时惊动起来,便又是一场风波。嬿婉面上一搐,极力克制着慢慢放下来,若无其事地道:“这酥酪凉了,撤了吧。” 她说罢,气犹未解,“皇上如何这般心软了。贱婢轻狂,合该送回去禁足,关她个不见天日才好!” 春婵微露喜色,“小主不觉得,皇上宽纵豫妃,是因着皇后娘娘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又轻了么?” 嬿婉一怔,旋即明白过来,轻嘘道:“也许吧。可怜了凌云彻,拼命救了一个皇上不看重的女人,他又值什么?难道眼里、心里,对她就这般放不下了么?” 嬿婉别过脸去,眼角闪烁一点晶亮,春婵正以为是今日敷面施妆所用的迎蝶粉里所研磨的珍珠过多,才这般妍亮。待定睛瞧去,才发觉是一滴晶莹的泪珠,薄薄垂在靥边,绵延坠落。 春婵吓得心惊肉跳,半晌不敢抬头去看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嬿婉沉声道:“本宫的妆匣呢?” 春婵利索去取来了,那是一个檀香木的双层小妆匣,贴着薄薄的合欢同喜的金箔花样,镶点着色色雪白的小米珠,极是精致华丽。因是夜深,帐中只秉着数盏小小的油灯,昏暗暗照得双眼发涩。嬿婉纤手一扬,匣子开启,春婵只觉得满目珠光,哪里睁得开眼。那匣子里累累堆着数粒拇指大的祖母绿,玻璃莹翠。翡翠兼冰种与翠种二色,如静水沉沉,汪在匣中。珍珠之物更是散落其间,难计其数,只粒粒浑圆,金黄润泽,是海中所产的金珠。另有红、蓝宝石与双色西瓜碧玺散在那里,都是难得之物。 春婵知道嬿婉素来爱惜此等珍物,兼着她复宠之后连连生育,皇帝欣悦,又赏赐不少,加之她历年邀宠所有,实在不少。然而嬿婉的目光稍一留恋,打开最底下一个屉子,摸出一个暗格,取出一枚银戒指。 春婵眼尖,一眼瞧出上面的红宝石不过是用残碎的红宝石屑磨粉制成,虽然也是鲜艳的红色,但光华凋谢,毫无华彩,着实不值几个钱。便是放在这个匣中,也是玷污了那些名贵珠翠。哪里比得上那几块鸽子蛋大小的血红宝石,华彩熠熠,光色流转。 但是春婵是认得的,偶尔,极其难得的时候,嬿婉会取出这枚戒指,戴在指上。譬如,她刚侍候嬿婉侍寝的前一日;譬如,那一年凌云彻被唤进永寿宫的时候;譬如,嬿婉发觉凌云彻对皇后的眼神有异的时候。她不敢去想,也不愿去想,那些隐秘而诡异的陈年秘事。那些匪夷所思的过往,恰如这枚戒指此刻被嬿婉戴在保养得如春葱般的纤纤手指上。 春婵终于忍不住道:“小主,您看那块鸽血红的宝石,若是叫内务府制成戒指,衬着您肤色白皙,最能显出红宝石的光艳剔透来。” 嬿婉低着头,若有所思,轻轻抚着指上的宝石粉戒指,“有些东西起于微时,虽 然粗鄙,戴一戴也无妨。也好提醒本宫别忘了旧时来路。” 春婵素来知道这位主子最忌讳旁人提她的宫人出身,罪臣之女。如今自己提起来,她也讪讪不好接口,只得委婉劝道:“小主与凌大人有往日旧谊,小主心慈,自然怜悯凌大人今日险境。只是凌大人救皇后有功,自然平步青云,小主无须担心。” 嬿婉眼底一红,旋即别过头,攥着手里的绢子道:“他是平步青云还是自毁前程,本宫怕他自己都分不清楚。在皇上面前这般逞强,不顾一切去救皇后和十二阿哥,岂不是显得皇上凉薄…” 春婵机敏道:“是啊!凌大人都不顾一切了,小主还顾什么呢?”嬿婉一怔,泪汪汪望着春婵,春婵低低柔声,“损了凌云彻一个,便可以彻底扳倒皇后.再不济,总也动摇了皇后的根本。小主可千万别忘了魏夫人临终前的叮咛啊。” 嬿婉静一静,冷然道:“奸夫淫妇也真是无用,挟持了永瑾,也不能一了百了。一块儿死了才好呢。” 春婵沉静道:“虽然是失宠的皇后的儿子,到底也有嫡子的名分,一块儿了了,咱们的小阿哥才有指望啊。真是可惜了。所以,来日的事,咱们还是指望自己,指望不上别人呢。” 喧嚣已去,夜静到了深处,草原上虫声密密唧唧,清晰入耳.风拂幽凉,吹得帐幕微微鼓起,如起伏的浪潮。那灯光便又忽闪了几下.嬿婉沉默不言.一张清水面孔郁阴沉了下去。
永璂受了这般委屈惊吓,当晚便发起了高热,嘟囔着胡话,神志模糊。小小的人儿,烧得满脸通红,只是含糊不清地道:“额娘!我不怕!不怕!”说着又胡乱挥手,“额娘!您别怪儿子!儿子没有给您争气!” 如懿眼看着璟兕与永璂夭折在怀中,如何还受得起这般折磨,一副柔肠都要搓磨碎了。好在海兰还镇定,一壁唤来太医,一壁命三宝去请皇帝。已是更深露重,如懿黯然道:“皇上歇在颖妃那里,此时去请,只怕皇上不悦。” 海兰跺了跺脚,恼道:“这个时候难道还顾着皇上春宵风流?永瑾是嫡子,若是伤着什么,可如何是好?”她看一眼立在一旁的永琪,咬了咬牙道:“三宝只是个奴才,只怕见不到皇上。若是碰上进忠那起子小人作祟,又是一场气受。永琪,便是你去!” 永琪有些不知所措,搓着手迟疑道:“额娘!儿子是臣下,又是晚辈,去皇阿玛嫔妃帐外,似是不妥。” 海兰急道:“再不妥,躺在这儿的是你亲弟弟,也是你皇阿玛唯一的嫡子。你不疼他护他,还能有谁?” 永琪的脸色微微一沉,但见生母与嫡母都慌了神,只得道:“那儿子立刻就去。” 永琪才出去,江与彬已经掀了大帐的帘子进来,利索地请了安,道:“皇后娘娘万福,愉妃小主万福。” 如懿焦灼不安,“不必拘礼,先去看永瑾!”她低首,见江与彬指尖犹有来洗净的血痕,旋即明白他从何处而来,便问:“凌云彻如何了?” 江与彬和缓道:“皇后娘娘送去的金疮药已然用了。但凌大人伤在肩胛,伤重透骨,只怕伤愈以后,逢到寒湿天气,都会有隐痛。” 如懿鼻尖一酸,那酸楚的隐痛轻绵得没有着落处,纠缠到心腑五脏间去,牵绊出一缕难以言喻的柔软,柔软至无力。 她一直辗转于尘埃浑浊里,唯有他一心扑来,心地明净纯挚,许她一缕洁白干净的照耀。思绪起伏间,眼底隐然有泪光。海兰温然笑劝,“姐姐这是担心皇上了,方才姐姐还在说,若是身受这一刀的是皇上,那该如何是好?可怜姐姐身为皇后,又要为十二阿哥担忧,又为皇上忧心,还系着后宫的安宁,实在是为难。” 江与彬略一沉吟,“如今是令贵妃协理后宫,门禁不严才惹来大祸。皇后娘娘一直静心避世,当然不干皇后娘娘的事。” 海兰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,如懿颔首道:“江太医的话发人深省,与医术一般高明。快请移步去瞧瞧永璂吧。” 江与彬拎着药箱疾步走进,搭了脉,看了舌苔,一番望闻问切,方才缓了眉心沉重的曲折,道:“十二阿哥是惊风了。” 如懿未闻此名,急得攥紧了绢子,“是什么症候?” 江与彬道:“惊风乃外感时邪,暴受惊恐所致。小儿神气怯弱,元气未充,不耐意外刺激,若暴受惊恐,使神明受扰,肝风内动,便会有此症。微臣立即开药方为阿哥延治。” 如懿喉头一松,语调终复如常,“有你这句话,本宫放心许多。” 正说着,永琪进来,束手立在一旁。如懿见他颇有懊恼之色,已然猜到几分,心下更凉。海兰便问:“你皇阿玛呢?” 永琪踌躇片刻,道:“颖娘娘听闻十二弟抱病,也不敢阻拦。是皇阿玛,皇阿玛说夜来困乏,先不过来了。” 深掩的帐帷挡住了幽咽风声,任它游走于月色如霜的荒野中。皇帝的面容在如懿的脑海里瞬间变得遥远而陌生,心底有绝望的哀凉恣意生长。 如懿领首,庄重之色无可挑剔,“龙体为重,是本宫疏忽了。夜深你劳碌一日,先去歇息吧。” 见永琪退出,江与彬又道:“行在里应备着琥珀抱龙丸,有镇惊安神之效,可先用温水化了服下。微臣还会开些人参、甘草益气扶正;菖蒲、石决明熄风开窍,不过此病可大可小,阿哥身边一定要有妥当之人细心照拂。” 如懿连连答应了,江与彬便叫跟着的小太监取了药丸来化了,亲眼见永瑾服下。如懿才叫容珮跟着下去取药方,自己则守在永瑾身边,握着他的手,细细为他擦拭额上汗水,潸然落下泪来,“海兰,终究是我无用,护不住自己的孩子。” 海兰怜惜地在她身边,温柔道:“姐姐别这样说。做阿玛的都没有担当,叫一小女子该当如何?” 心底轰然一声,一种无可依靠、临危被弃的怨与恨,再次沉沉袭来。如懿撑着目眶,泪意逼得眼底通红,挑起不堪言的沉痛,“海兰,为什么我们的夫君,在危难之时,连一双可以依靠躲避的臂膀也无。我们苦苦依傍着这个男人,争夺那一点点恩宠,到底是为了什么?只是为了大难来时,他的袖手旁观么?” 海兰眸底乌沉,冷峭道:“刘邦与项羽夺天下时,可以嫌自己与吕后所生的一双儿女累赘,数次踢下车去。这般薄情,最后还不是君临天下?谁会计较这些。姐姐,我们能依靠的,唯有自己。” 如懿含泪,反问道:“可是身在这里,不得不仰人鼻息。你我早年入宫,所有学会的一切都只是怎么在宫里活下去,活得好。我知道你也许怪我,今日初发现阿诺达与恂嫔时,我曾有一念姑息,希望他们可以逃出去。恂嫔的确胆大妄为,可她留在宫里又有什么意义?舍弃自己,舍弃青梅竹马的恋人想要求得族人的平安都不能。留在宫里,等待她的除了无宠的孤独和悲凉,还有什么?皇上逼得她家破人亡,却连一丝惭愧也无,对着这样的人,如何能安然活下去?” 似有若无的叹息,在一盏盏跳跃不定的烛火明灭中沉沉拂落。海兰压低了声音不无担忧,“姐姐,难道你是羡慕恂嫔有阿诺达?” 如懿恻然摆首,“怎会?我从陪在皇上身边那一刻起,便知道,我这一世可以有的男子,可以依靠的男子,只有他一人。我所有的荣辱悲喜,都只在他一念之间。曾几何时,生儿育女也罢,争权夺利也罢,到头来只是希望在他身边可以长久些,更长久些。可是如今,我只羡慕,恂嫔有离开这个地方的机会。” 海兰眸光一凉,神色黯淡了下来,“姐姐想去哪里?” 幽静的烛光一芯芯暗红地浮漫在帐幕上,像是映在灰白的江水涟漪里,冷清出奇。灯笼的暖红化开了暗夜的沉寂与阴森,将一双身影长长曳在地上,愈加凄清。 如懿郁郁道:“自进紫禁城,我早已无处可去。所以总是忍不住遥想,离开了重重的守卫,外面的天是否是纯净的蓝色?不像我们在宫苑里所见的四四方方一块。外面的日子是怎么过的?油盐酱醋虽然琐碎,是否也日曰平凡而温馨?” 言语间总是寂寥。若是这一生过得平安顺遂,何来这些小小的期盼,可以脱出自由身,得一息安乐。如此想着,海兰也沉默了。 不知过了多久,海兰仰起面来,忽然挣出两朵灿烂的笑靥,起身道:“皇上。” 如懿转首看去,不知何时皇帝已然到来,立在帐边,无声地凝视着榻上的永璂。 如懿亦起身,与海兰一同请了安。皇帝挥了挥手,“愉妃,你也累了,退下吧。” 海兰知道皇帝有意独自与如懿说话,递了个惴惴的眼神,忙离开了。 侍奉的人早被打发了下去,如懿便自己倒了热茶递上,“夜来风寒,皇上还是来了。” 皇帝简短道:“本不想来,但总还有些挂心。”皇帝径自走到永璂身边坐下,抚着永璂的额头仔细端详道,“这孩子,睡着了也皱着眉头,总不安乐的样子。” 不是不心酸的。永璂的年纪正是半懂不懂的时候,这些日子被送在海兰身边抚养,眼看着自己受了皇帝的冷落,他如何不明白些许冷暖之情?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这些,却隐忍不能对人言,也是他享着泼天富贵之余不能负担的重荷吧。 皇帝的手指缓缓地抚摸着,循序至嘴角,忧声道:“朕记得永琏小时候很爱笑,可是孝贤皇后重规矩,日日训导,永琏也不太活泼了。虽然稳重,但总有点老气横秋。永琮一生下来就多病痛,一半儿奶一半儿药喂养的,笑得更少。朕真的很希望,自己的孩子可以高兴些,再高兴些。” 他的语气很少这样柔和,是一种颓丧的柔和,让人酸楚,他继续说着:“朕有过很多个皇子。去了的永琏和永琮,是朕最期盼的嫡子。可惜他们都天寿无延。永璜的野心太重,永璋懦弱无能,永碱被他额娘金氏引到了邪路上,和永瑢一样只能出嗣。永璇已经伤了脚,永瑆一味贪玩。永璐和永琰尚是黄口小儿。朕将至知天命之年,膝下唯有永琪一个成器,还有永璂这个嫡子。” 如懿接口道:“永琪文武双全,行事妥帖周全,是个难得的人才。” 皇帝感慨不已:“是。永琪是很好,唯一所缺的只是一个嫡出的身份.因此朕更对永璂寄予厚望,希望他可以有永琪的天分与勤学,哪怕有一半也好。” 如懿哽咽难言,一口气抵在喉间,上不得,下不来。永琪固然是她的骄傲与心血,永瑾也是她十月怀胎一朝痛楚所得的瑰宝。她极力平复着心绪,道:“皇上所言,自然是对永起有无限指望。臣妾想着,哪怕他不能担负皇上心中的重托,若是能以一已之力成为朝廷的栋梁,尽辅佐之力,也是好的。” 正说话间,容珮端了药进来,一见皇帝在此,忙行礼问安,皇帝道:“汤药搁下,出去吧。” 容珮急忙退出,如懿端起汤药,轻轻吹着,细心喂到永璂唇边。药汁顺着他的口落至咽喉,并无呕吐的迹象。如懿稍稍心安,拿绢子擦拭了永瑾唇边药迹,复又一点一点喂进。 皇帝看她无微不至,也不觉有几分心软,然而见永璂这般病弱,不觉又蹙眉:“朕对你的儿子也算是悉心教导,这些日子来都亲自带在身边。可惜这孩子天资有限,永琏和永琮在时…” 如懿硬生生忍着气喂着汤药,听得心头如刀铰一般,实在忍无可忍,“臣妾的儿子?皇上,天资有别,永瑾或许不如旁人,臣妾也无话可说,总之是辜负了您的心意。来日他若好,自然是爱新觉罗的子孙,便是不好,又能只把他归于乌拉那拉氏么?” 皇帝听她口气冷硬,丝毫不肯服软婉转,也不觉有气,“永琏和永琮的好,自然是有孝贤皇后谆谆教导,费尽心力。” 如懿见一碗汤药喂到了底,那乌沉沉的药汁,搅起了底下的残渣,泛着辛苦的气息。她的口舌里全是这种辛辣苦涩,便跪下道:“永璂不好,皇上大可看作是臣妾无德无能,既非大家出身,也无德容言功的修养。可永璂到底是您的儿子,纵有不是,何必人前贬低,又是在他饱受惊吓的时候。若您能好好安慰他几句,全了父子之情,孩子也不致惊吓委屈到如此地步。” 皇帝默然片刻,“永璂被挟持,朕何尝不心疼?可当着人前,他这般无用,朕如何不寒心?” 如懿绷在面上的笑意渺漫如烟云,带着蒙蒙的雨气,“臣妾才真真是寒心!永璂不过九岁,还是懵懂稚子。于您心中,到底是孩子的平安康健要紧,还是人前的颜面要紧?是舐犊情深要紧,还是君臣颜面要紧?”她戚然落泪,逼视着他,并无退却之意,“皇上,臣妾有时候真的不懂,您心中真正在意的,到底是什么?” 皇帝目光如剑,朗朗然掷地有声,“朕要的不仅是一个皇子,更是帝国的继承者。”他的面上闪过一丝痛心与焦灼,“有能者非嫡出,嫡出者力不及,朕如何能不忧心忡忡!”他静了片刻,冷冷道,“皇后,朕让你静心思过,看来你还是未曾改了自己这等疾言厉色的过错。” 一颗狂跳至错乱的心静静定了下来,如懿叩首,“皇上,臣妾知错。但臣妾一直以为,臣妾的直言是皇上所在意的。夫妻君臣,无不可直言。” 皇帝无声垂下眼险,投出两弯深青色的阴影,“皇后,朕是皇帝!” 如懿沉静相对,“皇上,您是人父,也是人夫!” “放肆!”他的呵斥声是累累的磐石,滚滚坠下,“别以为你是皇后!皇后也是奴才,你们都是朕的奴才!别妄想干涉朕,动摇朕!” 是什么东西,被无声地碾得粉碎。心中纠结的爱怨痴嗔,伴着一声复一声的刻漏。从心上残忍地镇压,再无重圆的可能。 她唇角挑起一丝冷笑,干涸的眼底有冷焰跳跃,“皇上说得真好!金玉良言,臣妾受教了!” 皇帝盯着她,似乎要迫到她的眼底心内,“有两句话,朕好好教了你。你牢牢记住。一句是凡事三思。你今日在这个位置,就是朕的皇后。皇后是朕的女人,也不过是后宫一个品衔官位,和前朝的文臣武将没什么区别。孔夫子云‘吾日三省吾身’,说的就是要常思己过,知道自己的分寸。朕再教你一句话,这句话只有两个字,‘顺服’,你是皇后,你顺服则是嫔妃顺服。朕立你为皇后,便是要你做后宫的表率,天下女子的表率。” 他说罢,再不顾如懿,拂袖离去。唯余她跪在坚冷的地上,寒意浸浸,蚀骨灭身。 直至木兰秋狝回宫,直至永璂病愈,复被送至海兰身边养育,直至如懿再度避世于翊坤宫中,她没有再与皇帝有一言的交集。心里反反复复念着的,是从前读过的一句诗,“与我偕老,老使我怨”。年少时未曾期许过的,连失望时也未曾想过,原来他是这样自负,自负至凉薄的人。 恂嫔的死也无人再提起,迅速湮没于秋狝后盛宴举杯的欢浪里。左右她的生与死都逃不开紫禁城重重红墙的禁锢,依旧按着恂嫔的名位,草草下葬。 那仿佛也是她日后的收梢,永远看不见光明的尾巴。 偶尔的安慰是,在秋狝回銮的途中,遥遥望见凌云彻的背影,如远山巍峨,心里便定了又定。还好,还有他在。 并无说话的机会,也不欲在此点眼。凌云彻虽然救了他们母子,可皇帝并不那么喜欢,赏赐归赏赐,却连一句安慰褒奖的话也没有。可不是,谁喜欢用旁人的英勇气概来彰显自己的自私凉薄呢? 海兰亦常常陪在她身边,她更不喜凌云彻靠近。保持着刻意的距离,维持着尊卑的高低,除了眼神流转的交集,知道彼此都是无恙,便是最好的安慰了。 过了初秋便是深秋,连着初冬,京城的冷意总是来得迅疾且不动声色。画堂深锁,肌骨暗销,因着这料峭的寒意而显得合宜了许多。左右皇帝的恩宠,都只留在了宝月楼和永寿宫。 御花园中的枫树叶缘已全然泛红,万叶干声,迎风作响。她岑寂独立,一袭寻常深浅二紫色缎袍,舒袖临风,卷起衣袂翩翩,湛然如谪仙。看得久了,那紫便融进了漫天的血红之中,浑然不见踪影。她就会想起那一夜的恂嫔,她胸前的血,阿诺达的血,似乎添了御苑枫色的一笔浓墨重彩。 这般想着,回首才见有人来,竟是香见。 她穿一身月白衣裙,披风也是浅浅的莲紫色,滚了一圈薄薄雪狐风毛。她的头发松松拿鎏金扁方绾成横髻,珠钿疏疏却精致,缀着新鲜胭脂花,簪着一枚绞串珍珠银流苏长簪。恰如宫人所言,哪怕皇帝不如从前那般痴狂,待她到底是宠爱无俦的。虽然她无心装扮,可素日所用无一不贵,哪怕随手用上一二,都是倾城之物。只那一支长簪,那流苏勾勒精心,丝丝如女子青丝纤细,绕成花鸟纹样,再纤纤坠下,非工匠耗目半岁不可得。明珠颗颗比拇指还大,泛着柔和的粉红色,乃是采珠女潜入深海所得,便是奉上万金也难求得。连身上衣衫裁成,必是织造府倾心制成,最先供她挑选。 香见却不甚在意,她解下风帽,露出秋水空蒙的双眼。蛾眉照例是淡淡扫,朱唇也只是随意点就,是慵懒梳妆的模样。御苑中有四季不凋的常青树,亦有满天冉烈的红叶,她静静地立于其下,清艳不可移目。 香见不复从前倨傲,也学会了宫中礼仪,只是显得生疏,“皇后万安。” 容珮惊诧得合不拢嘴,但见如懿目光扫来,立刻低眉敛容。 如懿颔首为礼,道:“你难得出来。” 香见轻嗤,“就算要被困死在这里一辈子,也得看看自己的牢笼是什么样子。皇后娘娘不也是这样么?”她抚着手臂,“你应该见过天上的鸟儿吧?被剪断了翅膀,哪里还能飞呢。到头来,我的勇气还不如恂嫔。” 如懿道:“你也知道了?说来恂嫔的父亲惨死,族人凋零,无所牵挂才冒险犯大不韪。你终究不同,牵绊太多。” “平日里看恂嫔闷声不响,倒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来。”香见满是钦慕,“不承想是她,做了我最想做的事。” 如懿看她一身宫装打扮,花盆底的鞋履款款走来也无不妥,便道:“你仿佛适应了许多。” 初寒的风掠过,如秋水般泠泠爽爽,身上的衣裙被风鼓起,窸窸窣窣如悄声细语,是静夜里涌动的细浪。 “适应容嫔这个身份么?”她一笑,嫣然无双,“据说按着皇上如今的宠爱,我迟早会登临妃位,或者贵妃位,是么?”她笑色骤冷,“我不怕告诉你,穿着这身衣裳,行着这些礼仪,我心里想着的,只有我愿意想的人。” 红叶的光泽浸染上如懿所穿的浅紫云纹大襟外衫,交织的艳色迸出华丽的质感,并且装点出一种温暖的假象。 如懿看着她,“这样的话,你肯对本宫说?” “有何不可?”她目光清澈,“因为这个地方,只有你真心劝我活下来,顾着我身后的族人。算来,你当年也是为了皇上才这般劝我,可到头来,这宫里唯一的一点真心,竟也是你给我的。” 日色正好,映得屋角脊兽流光错彩,风里泛起了阵阵素菊香,红叶纷纷璀璨着含朱流金的光芒,又是太平年景里的晴好时光。谁理会,她们各自心事凋落。 驻足间,却见李玉陪着永璂自慈宁宫一带过来,永瑾见了如懿,面露喜色,连忙唤道:“额娘!” 如懿一把抱住他,喜得泪盈于睫,“永璂,你胖了些。” 永璂点头,很是高兴,“愉娘娘对我很好,额娘放心。” 如懿心头暖洋,“有你愉娘娘在,额娘当然放心。” 李玉上前道:“皇后娘娘,十二阿哥刚去向太后请安。太后听闻十二阿哥在木兰围场身受惊吓,也很是挂怀呢。” 年华滔滔而去,太后也成了垂垂老矣的白发妇人,守着膝下温婉孝顺的女儿平和度日,也越来越有一副老人家才有的软心肠,疼爱稚子晚辈,更怜永瑾不得在如懿身边教养,所以格外照拂。 容嫔向来不喜人多,转身去了。如懿见只有李玉带着乳母嬷嬷陪侍,并有两名御前侍卫,不见素日常陪着的凌云彻,便道:“仿佛许久不见凌大人了。” 李玉面色一沉,复又笑道:“自从木兰秋猕凌大人救护有功,皇上便格外器重,总留在御前。” 永璂朗朗道:“儿子也久不见凌侍卫了。皇阿玛说不必他再照顾我往来。”他想一想,迟疑着道,“其实儿子觉得凌侍卫性子温和,又能救儿子,实在是很好的。” 李玉嘴角微微垂落,似有苦衷,然而很快笑道:“阿哥快别这么说了。凌侍卫是侍奉皇上的,若无皇上关切,凌侍卫怎能救您?到底还是皇上恩泽庇佑,您与皇后娘娘才能安然无恙啊。” 越是机巧地掩饰,越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。有狐疑的阴翳蔽上心间,如懿温然道:“永璂,额娘为你缝制了一件冬衣,你和容珮回翊坤宫试试。”永璂乖顺地答应,跟着容珮走了。 如懿定定望着李玉,沉声道:“你也不大好过吧?否则陪着永璂住慈宁宫请安这等小事怎都是你一个御前大总管来做?” 李玉恭顺垂眸,“做人有高有低,进忠年轻力健,嘴乖舌滑,又有令贵妃在身后,自然得意些。但十二阿哥是嫡子,奴才有幸侍奉,是奴才的福气。” 如懿郁郁不乐,“永璂虽是嫡子,但与永琏和永琮在时相比,大为不如,木兰围场一事,皇上几度看轻永璂,要你侍奉,也是不尴不尬。”她目光陡然锐利,“你且如此,凌云彻更是不好吧?” “山高水低总是常有。凌大人救主有功是好事,但太过显眼,只怕皇上心里也未必乐意。”他连连摇头,“说来自从豫妃不必被禁足,每日在宫中闲荡,也是点眼。只怕皇上看凌大人,也是这个样子吧。” 心底的微凉如这个季节不期而至的清霜,她低低道:“若是见到凌大人,请叮嘱他好好保重,韬光养晦。待得冬去春来,自然可以一切无恙。这句话,本宫也说与你听。” 李玉郑重颔首,拱手辞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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